文|李昀琋 攝影|李昀琋、黃芝晨
那天我們擺好桌子、煮了咖啡,從儲藏櫃裡拿出藝政所派對專用的七彩霓虹燈,完成第一場「春日小講堂」的布置。才剛裝妥投影機,黃孫權老師便如其向來給人的印象般瀟灑而來,並且隨即認真嚴肅地埋首測試檔案,直至我們端上一杯紅酒,方露出一抹燦笑。
二十年的反抗之路
講座由1994年一波波的文化運動浪潮開始:春天吶喊、野台開唱、女節、破報……九〇年代豐沛的反動能量經常被視為「學運世代」的起點,其發展背景與彼時特殊的歷史情境有關──至千禧年前臺灣經濟發展來到最高峰,GDP達成6%,更勝於現在的中國。金錢的累積無疑成為社會實踐的基礎。然而,若以此時的邏輯將「爛草莓」等標籤加諸當代青年則相當不正義,黃孫權老師即以自身經驗脈絡,堆砌出世代轉向的關鍵。
1997年拍攝的《我們家在康樂里》,紀錄下臺灣首個對抗都市更新的「反對市府推土機運動」。是年,一千餘戶三千多人的聚落將依官方計畫改為公園,以肅整市容。不同於過去的農運及工運,「十四、十五號公園運動」的參與者包含了臺大城鄉所的知識菁英,卻仍然無法阻止執政者的強硬掃除。「這件事情沒有中止」,黃孫權老師提醒,「一直到幾年前的樂生和士林王家……等,相同的事件依然不斷發生。我們過了這麼多年才發現,我們在對抗的並不是市政府,而是中產階級對『都市淨化』的期待」。2002年起為時兩年的「寶藏巖GAPP計畫」與2006年參與的「山仔后空間營造工作坊」,則係討論「公共性」與「在地」間的關聯,並從中指出社會運動的艱難之處乃是如何面對曾經共患難的居民。
不限於本土事件,黃孫權老師亦關切國際動向。2003年向美國在臺協會抗議美軍攻打伊拉克是臺灣少有的反戰運動;2005年香港反世貿騷亂「首次見識到韓國農民的示威力度,現在熟悉的『三跪九叩』即是當時發生的場面;那一場也是16年來香港警察首次使用催淚彈,可以想見其震盪與擾攘」;2006年的香港天星碼頭保護運動,參與者透過網際網路流通訊息與動員,媒體力量發揮了強大效能,引起黃孫權老師對「媒體是什麼?媒體可以是什麼?」的質問;近年來在蘇州對「淘寶村」的田野調查,揭示了資本主義的「實質吸納」──「資本主義自己來到你門口,你的所有生活與社交生活都是可以營利的,全部捲進資本主義的生產過程中」。
黃孫權老師接著犀利地剖析,資本主義在當代已產生了不同的樣貌,其一是在「不涉及道德」前提下形成的「眾籌」模式。在此情境中,參與的個人不再是勞動者或消費者,而成為不會在乎生產者勞動條件以及生產環境的「共享支持者」;其二,是反抗文化與另類文化。多數人認為反抗文化是在對抗資本主義,實則不然。反抗文化的內在邏輯會幫助資本主義壯大市場、創造許多不同的商品:地下音樂、噪音、同志……「而我二十年都在做這種蠢事」。
「左手馬克思、右手社會實踐」就一定沒問題嗎?
配上濃郁又口感豐富的藍乳酪,我們一齊喝完了兩瓶紅酒,講堂由反抗運動積累的鋪陳,來到教育方法省思的轉場。
2013年起,黃孫權老師開始執行亞洲社會運動資料庫「諸眾之貌」計畫,田野範圍包含印度、印尼、菲律賓、韓國、日本、中國……等。其中印度的全印度人民科學網絡(AIPSN)組織特別令人印象深刻,該組織由核能科學家發起,認為「科學應以人民的語言述說,使人民獲得知識」,並且在西南端的喀拉拉邦(Kerala)進行科普運動。喀拉拉邦的GDP為全印度最低,然而,卻擁有完整的生態農業系統,其快樂指數及識字率更為全印度最高。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統計,印度為全世界文盲最多的國家,成年文盲達2.87億,佔全球文盲37%;喀拉拉邦的識字率卻高達93.91%,「在德里,你可以看見計程車司機塞車時總在發呆,但喀拉拉邦的司機常是人手一份報紙」。
AIPSN的經驗強調了教育力量以及知識的可能性,而黃孫權老師藉由自身在北藝、南藝,以及高師大跨藝所的任教經驗,反思了臺灣當前藝術教育乃至實踐的兩個窘境:
- 臺灣藝術教育體系重視形式主義,學生是藝術主體性訓練的產物,其學習風氣仍一派天真地自處於資本及資本分析之外,對史學、社會學、馬克思一無所知甚或望而退卻,導致藝術創作呈現高度囈語性,使藝術家自我客體化。如同Sonnet所言:「一個人越是把注意力擺在真確地感受,而不是去注意所感受的內容,主體性就越成為目的的本身,他也就越不具有表達能力。」
- 「社區總體營造」及「公共藝術設置辦法」的推動施行,使藝術的挑釁消失,如同藝術獎項主導台灣當代藝術的生產一般,藝術家開始揀選某一些形式去迎合社會意識與執政者期待的價值,謀求不傷人的激進,而使藝術公式化、接案化,自主性蕩然無存。社區成為安撫情緒的場域,而非抵抗的主體。
2014年的太陽花運動,更猛然指出了當下青年需要的不再是運動的激情,而是對生活的維護;不是從政治出發,而是由生活開始。「政治對他們來說,是『生活』之後的事情,而非生活本身。他們不想再聽臺灣九○年代輝煌社運故事,他們想要自己的,想要有自己可以參與和創造的歷史」。因此,我們不應再追求革命,而是想像,革命成功後的第一天會是什麼樣貌?
革命成功後的第一天:共藝術合作社
共藝術合作社(co-art co-ops)是對革命修補的模式,企圖從中發掘出新的希望。現在的人們儘管經歷多次抗爭,卻仍然活在一個被代理的世界,面對不安全的食物、非典型勞動,當代青年首先思考的是自己要過的什麼生活?而此處境指向生產與消費連結,也就是馬克思提到的「價值創造」與「價值實現」的問題。
配合研究所課程,黃孫權老師和學生共同創立了位在高雄市黃埔新村的「共藝術合作社」,是全臺灣首個符合合作社法規範、正式通過社會局審核立案的藝術消費合作社。其所在地原是國民黨在臺所建的「新一軍」眷舍,合作社最初是翻譯軍官的住所,而孫立人將軍的財務長就住在對面。共藝術合作社試圖形成一個真正的團結經濟體,「由自己收穫自己」,捍衛並維護「分配正義」特性,由合作社內的成員共同商議什麼是應解決的問題?以及如何解決問題?
共藝術合作社「既在歷史的核心,也在歷史的未來;不僅修房子,也修復社會關係;在社會空間生產藝術,而非從事藝術介入社會」。黃孫權老師在學術理論之外,更富有高度的實踐力,其參與場域不僅涵蓋周身接觸的議題,更積極地向國際展開行動,如此將學術與理論結合並行的能力,最是我們學習的榜樣。講堂結束後黃孫權老師在「只要有高鐵能回高雄就行」的前提下,和現場聽眾進一步問答互動,為較少有參與乃至撼動社會經驗的我們,開啟了更多藝術想像。